黑土之殇 谁在伤害耕地“大熊猫”
2021年4月9日,吉林梨树站实施保护性耕作的试验田,相邻的田地里,村民焚烧秸秆,将试验田里保留的秸秆也引燃了。B02-B03版摄影/新京报记者 王颖
2021年4月7日,哈尔滨城郊的一处农田,耕地机正在翻地备耕。
2021年4月9日,吉林梨树县,王力在黑土剖面前讲述黑土变薄的情况。
一辆辆大卡车,装满黑色的土壤,慢慢驶进黑龙江五常市沙河子镇福太村附近的一处农田中,卸下的黑土堆成了几座小山,三台挖掘机不断把运来的黑土,填进此前因被盗挖而留下的大坑里。
2021年4月8日,在此前被爆出盗挖黑土的福太村附近,新京报记者看到,仍有机械进行回填工作,但农田中已经看不到明显的深坑。
回填接近尾声,盗挖引发的关注也渐渐平息。然而,在黑土地保护中,这只是特殊的个案。更广阔的区域中,黑土地,这个土壤中的“大熊猫”,仍面临着比盗挖更加严峻的考验,不断变薄、变瘦、变硬。
退化
土壤中的大熊猫薄了一半
覆盖在地表的短短秸秆,被耕地机割断、连根挖起,翻到地底,拖拉机头拖曳的巨大犁耙,翻起黑色的土壤,碾碎、整平,不久之后,秸秆的黄色消失,广袤而平坦的土地,变得黑黝黝的。一阵风过来,翻起的黑土粉末扬到半空中,又被风带到远处。
2021年4月7日,哈尔滨双城区附近,河里的冰雪尚未消融,忙碌的农机已经开始旋地、耕地,为不久之后的春耕做准备。在这里,机器早就代替了人工耕作,但耕种的方式,仍延续着千百年来的方式,深耕深翻。
在中国农业大学土地科学与技术学院教授任图生看来,深耕深翻的耕作方式,是黑土地极速退化的主要原因之一。
黑土地是大自然留给人类的宝藏,只在温带湿润气候草原草甸植被条件下形成,“在自然条件下,草原、草甸上的植被枯萎、腐化,逐渐变成了松软而富含有机质的黑土,”任图生告诉记者,“科学家们曾经预测,每形成1厘米的黑土,可能要数百年的时间。”
资料显示,世界上只有四大片黑土地,它们都在同一纬度上,包括中国的东北平原,美国的密西西比平原,乌克兰的乌克兰平原,南美的潘帕斯平原。四大片黑土地的总面积只有不到500万平方公里,中国的黑土面积排名第三,共有103万平方公里,其中典型黑土只有17万平方公里。
上世纪初,大量人口开始迁徙到这片黑土地上,在这里开垦良田。近70年来,原本的北大荒(600598,股吧)变成了北大仓。到今天,东北黑土地上,粮食总产量和商品粮分别占全国总产量的1/4和1/3,已成为我国粮食安全的“稳压器”和“压舱石”。
但粮食产量提升的背后,是沉重的环境与资源代价。来自中国科学院的数据显示,不到百年的开垦史中,黑土耕层的有机质含量下降了50%-60%,黑土层平均厚度由50-60厘米下降到30厘米左右,土壤潜在生产力降低了20%以上,而且仍在以年均5‰的速率下降。
改名
有的农民改称为“黄土”
在吉林梨树县泉眼沟村附近,中国农业大学梨树实验站的百万亩试验田中,有一个广为人知的黑土地剖面观察点。这是一个宽一米左右、长两米左右、深一米五左右的土坑。
记者在这里看到,土坑的断面上,可以看到土壤颜色的明显变化,接近地表大约30厘米的土层,都是黑色的土壤,断面上布满干枯的玉米根须。
“植物的根系在腐殖化之后,重新变成有机质,还会在土壤中形成一个个细孔,使土壤变得松软,通风通水,保湿保墒,”任图生的学生、在东北已经从事了6年黑土地保护工作的博士后王力告诉记者,“但如果把秸秆都收走,再加上深翻和深松,黑土中的有机质流失了,土壤结构被破坏了,黑土也更容易受到风蚀和水蚀,就会快速退化。”
不到百年的开垦史,近70年的开发史,让黑土地迅速退化。“当前,黑土地最大的三个风险,是变薄、变瘦、变硬。”任图生对记者说。
在未开垦之前,黑土地松软、厚重、富含有机质,任图生介绍,“在过去大约2万年的时间里,形成了60-70厘米厚的黑土层。形成的条件主要包括几方面,第一,合适的积温环境,第二,无人干涉,植被生死枯荣,都在同一块地上,有机质没有流失,第三,植被常年覆盖,没有人翻动。”
但在人类开始耕种之后,黑土形成的条件被破坏了。任图生介绍,“首先,秸秆没有还田,被带走了,这就意味着土壤中的有机质有去无还,越来越少。其次,深翻深松,土壤没有植被覆盖,裸露在外,被风、水侵蚀,大风会刮走地表的土壤,雨水会把土壤冲刷到河里,一年年下来,黑土自然会变薄。第三,有机质流失,肥力下降,土壤也就不再松软,变得干硬板结。”
记者采访中发现,不少地方的农民,已经不再将脚下的土地称为“黑土地”。在黑龙江五常市附近的一处稻田里,一家四口正在清理水稻秸秆,准备春耕。主人告诉记者,他们将这里的土地称为“黄土”,尽管看起来,土壤仍是黑色的,但实际上,土壤中的养分已经所剩无几了。“以前常说,黑土地肥沃,插根筷子都能发芽,那个时代早就过去了,现在不施肥,可能就没有收获”,他说。
保护
原则是向自然学习
清明之后,东北大部分地区都开始准备春耕了。记者看到,许多经过整理的黑土地上,堆着成排的有机肥,多是马粪、牛粪等有机肥。
“必须要施肥,不然庄稼不长,种玉米,只能长一米左右,种水稻,产量也很低”,一位正在整地备耕的农民告诉记者。
但更多的地方,还会大量使用化肥。
“化肥是保持产量的主要方式,但如果不配合有机肥,或者秸秆还田,效果并不能持续,反而会加剧黑土地的退化问题”,任图生说。
黑土地退化的现象,其实早已经引起重视。资料显示,早在2015年,黑龙江就开始制定黑土地保护的相关方案。
2017年,国家发改委、财政部、农业部等多个部门,联合印发《东北黑土地保护规划纲要2017-2030年》。这也是首次从国家层面发布黑土地保护的政策。2020年,农业农村部、财政部再次联合印发《东北黑土地保护性耕作行动计划(2020-2025年)》,促进东北黑土地保护和农业可持续发展。
梨树县是最早开始探索保护黑土地的地方之一。多年以来,任图生和他的同事、学生们,一直在这里尝试寻找更好的耕作方式。
在中国农业大学梨树实验站,有一块专属于任图生的试验田。在这块地里,任图生已经开展了十一年的保护性耕作试验。
4月9日,在这块试验田里,记者看到,田里留着大约40-50厘米高的秸秆,远比一般的秸秆更高,而砍倒的秸秆也没有收走,散乱地堆在地里,盖住了地表。
任图生介绍,这些年来,梨树实验站探索出了一整套保护性耕作模式,包括上一年收获时,秸秆要高留茬,这样可以保护砍倒的秸秆不会被风吹走;秸秆不带走,全部还田,同时使用免耕技术播种施肥,不耕地,不翻地,使土地尽量不裸露出来,避免风蚀水蚀,“其实就是尽可能地向自然学习,尽量接近自然的状态”。
产量
保护性耕作必定低产吗?
在梨树实验站中,有一座黑土地博物馆,博物馆里有一张图片,上面写着保护农业的三个原则:免耕、覆盖、轮作。
王力告诉记者,不仅是黑土地,这三项原则是普遍性的,适用于所有的农田。事实上,在梨树站成立的10多年中,这一模式的应用和推广,早已经走出梨树。
记者获悉,在一个依托于梨树站的“国家黑土地保护与利用科技创新联盟”中,有100多个合作社、农场,400多位合作社负责人或农机人员。联盟秘书长王影告诉记者,目前覆盖的土地大约有5000万亩。
4月8日,记者在哈尔滨万隆乡万隆村附近的一处农田中看到,一台专用于少耕播种的条耕机,正在整理土地。条耕机前面有三个圆形的锯盘,可以砍断秸秆,并将秸秆归拢成行,后面则是条耕设备,将整理后的农田压出平整的播种行。
农田是一家名为昱濡农业的家庭农场。农场的技术负责人苗士宏告诉记者,他们在2016年就开始进行保护性耕作,条耕就是其中的一项技术。“条耕是一种轮耕休耕的方式,把农田划分成条状,一条耕种,一条休耕,每年轮换一次。相当于只有一半的土地耕种。”
条耕机整理土地之后,种植者会使用免耕播种机进行播种。和一般的播种机不同,免耕播种机更适合在留存着大量玉米根系的土壤中作业,可以不用翻动土地完成播种。
不翻地、土壤中留存着大量秸秆和根系、只种一半的面积,这种保护性的种植方式,是否会影响产量?
这其实也是保护性耕作的实践者们,经常遇到的疑问。不过,苗士宏告诉记者,保护性耕作的产量,反而比农户用传统耕作方式种植的产量更高一点儿。“原因有很多,首先,轮作休耕,会让地力更强。其次,条耕的方式,使得每一行都具有边行效应,植株的透光、通风等情况更好,长势也更好。第三,农场的机械化管理,在大田作物中,管理水平更高,管理成本却更低。最终测算,我们的亩产大约会比传统耕作的农田高5%-10%。去年我们种的玉米,亩产在1700-1900斤之间,而普通的农田,亩产大约是1500-1700斤。”
“保护性耕作,并不会影响产量,反而在一些地方是增产的,尤其在干旱地区,增产的效果更明显”,王力告诉记者,“因为秸秆全覆盖,土壤的水分条件都比裸露的要好。同样的时间段里,秸秆区全覆盖的地里,要明显比裸露的更湿润。”
困境
专家比农民难说服
受农场影响,在哈尔滨万隆乡,更多的农户开始尝试保护性耕作方式。苗士宏告诉记者,2016年,他第一个在当地采用这种方式耕种的时候,全乡只有4台免耕播种机,都是他所在的农场的,现在全乡已经有500多台了。
“他们看到我们的这种方式,产量更高、更稳定,自然跟着学,慢慢也就推广开了。不过,也有一些人,并不完全按照我们的原则去耕种,他们只是买了免耕播种机,但还是把秸秆收走了,这样的话,免耕播种机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。”
苗士宏觉得,这可能是一个必经的过程,“大家都是一点点学,我相信,慢慢会有更多人,采用更多的保护性耕作技术。”
相对于103万平方公里的黑土地,5000万亩采用保护性耕作的面积,确实太小了,技术推广的工作,仍旧困难重重。
记者在黑龙江、吉林、辽宁多地看到,翻地、整地、收走秸秆乃至焚烧秸秆的农田,仍占绝大多数。
要说服农户,必须让他们看到实际的效果,“我们在旁边开辟示范田,他们看到了我们的产量,自然会相信。”任图生说,更难的是说服专业的研究者和学者。
任图生告诉记者,在黑土地保护性耕作技术探索中,有两种不同的观念,一种是在利用中保护,一种是保护中利用。前者以保障粮食产量为首要任务,对土地还是高度集约利用为主,保护放在利用之中。后者则以保护性的方式来利用。
“两种观念其实都没问题。问题在于,坚持前一种观念的人,往往觉得后一种方法必然会造成减产,”任图生说,“我们知道事实并非如此,保护性耕作反而会增产,且有保护耕地的效果。但要说服他们并不容易。”
未来
规模化是个难点
和传统的耕作方法不同,保护性耕作,需要多层面的支持,任图生告诉记者,推进保护性耕作的工作,未来还需要解决更多的问题。
“在技术上,也还有一些问题需要解决,比如免耕播种机的问题,需要进一步改进,适应不同地区不同环境下的免耕播种。”任图生说。
在梨树,记者也看到了多种免耕播种机,王力告诉记者,当前的机械,在某些特定的环境下,确实还存在需要改进的问题。
近年来,国家和地方,在黑土地保护方面,已发布和推行了多项政策,但任图生认为,政策的支撑仍有很大的推进空间,“比如今年,我国要再建成1亿亩高标准农田,在黑土地上,高标准农田究竟该怎么建?如何因地制宜地选择合理的技术模式?翻耕为主,还是免耕为主?再如,各个部门机构之间的政策,也需要进一步融合调整,农业部门的技术政策、水利部门的灌溉政策、自然资源管理部门的土地政策,还有农机补贴的问题,各地补贴的重点和标准不同,如何协调?”
相对于耕作技术、机械设备和政策来说,规模化可能是将来需要重点解决的难题之一。任图生告诉记者,“很多技术,在规模化经营的条件下,成本很低,但如果让一家一户的小农户承担,成本就会非常高,推广起来就很难。”
家庭农场、合作社这样的新型经营主体,或许是解决规模问题的方向之一。在哈尔滨万隆乡,苗士宏负责的农场里,就有一些托管的农户。苗士宏告诉记者,有的农户不愿意流转土地给他们,但愿意选择托管,每年交200-300元的托管费,由农场负责一些农资、种植、管理、收获等工作,农户主要等着拿收成就可以了。
“这确实是一个方向,但要推广和普及,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,还是需要探索出更多的形式,使得小农户能够更快地改变耕作模式,由原来的过度利用,转变成保护性利用。”任图生说。
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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