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孟达：年轻时也是“阿飞”，到老就想吃口安乐饭丨逝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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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京报资深记者 滕朝 首席编辑 吴冬妮

海报设计 许骁 校对 赵琳

演员吴孟达于2月27日17时许去世，享年68岁。生前他罹患肝癌，此前正处于化疗阶段。

这些年，吴孟达一直受疾病困扰。2014年，吴孟达因为病毒感染导致心脏衰竭被送进ICU病房，后来抢救成功，脱离了生命危险。生病后，吴孟达想得很简单，“我就是一个老头子，能吃个安乐饭就够了，不可能说自己还要怎么红，还要赚多少钱，没有了，没这个资格了”。

这几年他重新调理之后，又迅速回归到最爱的表演工作中。观众印象最深的应该是他在2019年上映的科幻片《流浪地球》中饰演刘启的姥爷韩子昂。他最近一次与观众见面，是在今年春节档上线的网络电影《少林寺之得宝传奇》中出演了一名客商老者。

此前播出的《王牌对王牌》，是吴孟达最后一次公开现身。

2018年，新京报记者曾采访过吴孟达，当时他精神状态很好。他喜欢别人叫他达叔，显得亲切。达叔人很随和，整个采访过程中都笑脸盈盈，偶尔还会放声大笑，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他之前在银幕中的喜剧形象。

入行45年来，他出演的作品连自己都数不清，大部分是喜剧，几乎都是配角。演过这么多戏，他也担心自己会有惯性表演，还是希望演一些有挑战性的角色。他特别想尝试《搭错车》中哑巴父亲的悲剧角色，也想拍一部自传《吴孟达》，“快70岁的我对白没有以前讲得那么灵活，记性也没那么好，还会有一些老年痴呆之类的角色（让我来演）。”他还曾设想找一些之前与他合作过的演员，从他们的角度讲述吴孟达的一生。吴孟达说，这应该会是一出悲喜剧吧。

醉生梦死后的迷失与膨胀

吴孟达出生于福建厦门，7岁全家移居香港，到了香港后他上的小学，当时他弟弟也出生了，家人申请了政府的廉价房，一家7口住在大概二十多平米的房子里，因为是长子，吴孟达睡在地上。

吴孟达父亲是做小生意的，他希望长子以后也能继承家业，但吴孟达志不在此，他想做演员，渴望有一天能成名。1973年，他偷偷报考了第三期香港无线电视艺员培训班，与周润发、林岭东成为同学。他骗父亲说是去夜校学英语，白天在父亲店里帮忙，晚上去训练班学表演。

有一天在家里和父亲吃饭时，电视上正播着一部戏。吴孟达心想，糟了，这一集好像有自己。结果没一会儿，父亲就在屏幕上看到了吴孟达，没多久，又出现了。父亲知道自己被骗，把碗一摔。但当时吴孟达已经在训练班上了10个月，还有两个月就要毕业了，父亲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
从训练班毕业后，吴孟达在电视剧中饰演了无数龙套和配角。1979年，他终于迎来了机会，在郑少秋版《楚留香传奇》中饰演男二号“醉猫”胡铁花，一夜爆红，特别是在中国台湾地区极受欢迎。他形容当时的自己和刚走红时的周杰伦没什么区别，到处有人找他拍照，“住的酒店，一开门，就有一票女生在等你”。26岁的吴孟达，首次尝到当红的滋味。

吴孟达（右）因出演郑少秋版《楚留香传奇》而走红。

爆红后，带来的是迷失与膨胀。因为赚了一些钱，又有了名气，周围的朋友都哄着他。在台湾那一年，吴孟达每天就是吃饭、喝酒、赌钱，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。

多年之后，他回忆起那段经历，说《楚留香传奇》后，是他人生最荒唐的阶段，就像《阿飞正传》中的阿飞。因为剧中他饰演爱喝酒的胡铁花，觉得自己是剧中人物，到哪都能喝，在台湾时，只要开口一喝，一堆人排队敬你，“古龙更厉害，拿一个汤碗，一瓶白兰地倒进去，年轻时我也敢，但后来不行了，肯定难受”。

吴孟达自认是个没有智慧的人，赌钱输了到处去借钱，赢了继续用酒精麻醉自己。一年之后，不仅之前赚的钱被挥霍完，信用卡里还欠下30万港币。最后，收高利贷的找上门来，当时报纸也有报道，宣告他破产。当时吴孟达住在香港仔，附近有个水塘，有天他差点儿就想跳下去，一了百了。就连他的好朋友杜琪峰都对他很失望，“吴孟达烂泥扶不上墙”。

走投无路之际，吴孟达想到了同学周润发，想借30万。彼时的周润发因为《上海滩》而爆红，但他不借，也没说原因。吴孟达很伤心。1988年，两人在《英雄本色2》的片场相遇，一笑泯恩仇，谁都没有提当年的事情，但吴孟达心里明白，周润发当时之所以不借，就是为了让他对自己闯的祸负责，如果当时吴孟达借到钱，可能依然会挥霍一空。之后两人又合作了《阿郎的故事》，重拾友谊。

吴孟达与周润发合作《阿郎的故事》。

最难忘与周星驰分吃鲍鱼罐头的往事

吴孟达说，最初想做演员，就是为了贪慕虚荣，并不是因为爱这份工作，只想着找一个机会成名。然而，破产之后，吴孟达必须要为自己的放荡青春买单。香港无线电视台虽然继续履行着双方合约，但角色戏份上已经看出被“雪藏”的迹象。在1983年版的《射雕英雄传》中，吴孟达只演了一个不起眼的丐帮长老，薪水也被电视台分成两份，三分之二交给债权人，剩下的留作生活费。

吴孟达回忆，早年的自己没什么表演天分，对剧本的理解也不多，根本没时间去提升表演。导演说要开拍了，还在看剧本。被“雪藏”的四年里，吴孟达沉下心研究表演，看书、看电影，接演龙套角色。

直到他遇到了周星驰，命运轨迹开始改变。

吴孟达与周星驰，从不太熟的同事成了最默契的好搭档。

两人都是无线电视台的演员，不过最初二人并不熟，周星驰在儿童节目部，吴孟达隶属于综艺电视剧组。1987年，无线电视台拍摄武侠剧《盖世豪侠》，周星驰演吴孟达徒弟，从那时起，两人开启了搭档关系。刚好周星驰住在吴孟达家对面，吴孟达不会开车，周星驰就做吴孟达司机，每天接他上下班。有时也会约在家附近的咖啡馆天南海北地聊，两人总是有无数天马行空的想法。当时电视台的编剧对他俩印象都不好，因为写出来的东西最后都被他俩改了。这也惹怒了编剧，说不如你俩自己搞吧。

后来很多观众都称两人的喜剧是“无厘头”，但吴孟达至今都不知道什么叫“无厘头”。1989年，无线电视台拍《他来自江湖》，吴孟达和周星驰晚上就去一些情侣拍拖的热门地方，假扮成情侣，其实是在偷偷听旁边的情侣说话，“你吃饭了吗”“昨天我看到一个手表可喜欢了”，吴孟达说，两人互相不搭调，但聊得很开心，这可能就是现在人所讲的“无厘头”。

吴孟达与周星驰合作的第一部大获成功的电影是1990年的《赌圣》。那时两人刚刚进入电影圈，拍完一条很满意，就常常买一盒鲍鱼罐头，一百多港币，里面一般只有两颗，有时候一大一小，基本上吴孟达都会把大的让给周星驰，就这样吃了一年，那段经历让吴孟达非常难忘。

《赌圣》上映前两人很担心观众口碑，午夜场开场五分钟后，偷偷跑进影院去看观众反应，结果观众边骂边笑边鼓掌，两人只能偷偷捂着嘴憋笑。该片最终收获4132万港币票房，创下当时香港地区电影票房纪录，也成为香港首部票房过4000万的电影。

之后，吴孟达成了香港电影炙手可热的黄金配角。

上世纪90年代，吴孟达火到什么程度？上午四个小时跟刘德华拍戏，中午吃饭时有车把他接到另一个景和梁朝伟拍，晚上跟周润发拍，半夜回来跟周星驰再拍。

吴孟达与刘德华

吴孟达分析他和周星驰的喜剧之所以这么受观众欢迎，可能与两人的家庭背景有关。周星驰成长于单亲家庭，由母亲拉扯大。吴孟达的父亲是那种严肃的老派家长，要求他各方面都要规规矩矩，主张棍棒教育。小时候不听话，父亲二话不说，吴孟达就要跪一个晚上，母亲有点儿心痛，说“起来吧，明天还要上课”。从小，吴孟达就和父亲没办法交流，只能通过妈妈来讲，父子之间的感情好像隔了一层纱。

正是这种教育方式，让吴孟达和周星驰合作时，试图颠覆这种传统的父子关系，“我们演长辈和晚辈，不一定要像以前那种父子关系，也可以像朋友那样，有时候晚辈还可以欺负长辈”。《盖世豪侠》算是两人的第一次尝试，出来的效果还不错。“说实话，那个年代的小孩子谁不想逃脱父母的压制，现在也是，很多父母自己做不到的，希望下一代能做到，强逼孩子去做，孩子心里不会平衡的。”吴孟达说。

我就是一个老头子，能吃个安乐饭就够了

2014年，吴孟达因为病毒感染导致心脏衰竭被送进ICU病房，甚至两度传出死讯。所幸抢救成功，脱离了生命危险。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吴孟达，自此戒烟戒酒，悉心调理身体，工作也放缓了。“前几年不拍戏主要是身体的原因，很多戏受到身体的限制没法拍，太熬夜的戏身体熬不住，动作大的，提一些重的东西也不行，挺糟糕的。”

随着身体慢慢康复，吴孟达逐渐恢复工作状态。2017年，他接了两部电影，其中一部是郭帆导演的科幻片《流浪地球》，这是他生病复出之后驻组时间最长的一次拍摄，100天。新京报的一次采访中，吴孟达坦言，这是他拍戏最苦的一次，“从来没拍过这么苦的戏，什么条件都苦，工作时间、布景、导演对角色的要求，必须要很高的水平。”

吴孟达参演《流浪地球》。

刚开始吴孟达把这部戏看得很轻松，“完全没想到他们是依照好莱坞的技术方式拍，包括衣服都是很真实的，背包都有40公斤那么重，背上根本呼吸不了。别说我，剧组请了很多外国演员，按理说体力应该比我好多了，但他们也不行，都哭了，临演也好，特约也好，都不愿演，就是太辛苦了。”

网上有一段视频，一场他穿着太空服，拍吊威亚的戏，一场戏下来立马吸氧。虽然拍摄很辛苦，但对吴孟达来说却是一次新鲜的尝试，“以前确实没人会拍这种戏，因为科幻这项在我们中国比较弱，当然也未必有公司愿意投资，导演自己非常坚持，用了好几年的时间计划拍这部戏。”去年的时候吴孟达看过一些粗剪的片段，“效果好得不得了。”

生病后，吴孟达想得很简单，“我就是一个老头子，能吃个安乐饭就够了，不可能说自己还要怎么红，还要赚多少钱，没有了，没这个资格了”。

最想演《搭错车》哑巴

入行45年，吴孟达演过的戏，他自己都数不过来。拍戏多了他就特别担心，自己会有惯性的表情和动作，所以他会尽量提醒自己，希望有新的东西给到观众。对吴孟达来说，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，“挺痛苦的”，他希望在角色上有一些新的创意，又希望观众能够接受他的不足。毕竟，在观众的印象中，吴孟达的形象永远是一个喜剧人，这个形象在观众心中太过根深蒂固，很难推翻重建。

吴孟达一直希望演一些有挑战性的角色，不要老是无厘头。其实，他很早就尝试过。1992年他与周星驰合作的《武状元苏乞儿》，两人在片中饰演一对父子，有一场落难戏，吴孟达饰演的父亲为了生活去乞讨，走之前还嘻嘻哈哈对儿子说：“原来当乞丐也不简单，有很多窍门的，不是伸出手就能要到钱的。起码拿个钵子，这样才有身份。”吴孟达用喜剧的方式演出了悲剧的力量，片中的父子情令人心酸。

吴孟达

问及还有哪些想要挑战的角色，吴孟达说太多了，比如特别想演1983年经典电影《搭错车》中孙越饰演的哑巴父亲，“我当演员肯定会有自己的想法，也会跟他的表演不一样，我没想过要超越他，只是希望能从自己的角度去表演这个老人家。我会注重在‘爱’上，这个角色这辈子的终极任务就是为女儿而活，而且要从哑巴身上感觉到他对女儿的一种爱，这就是我想表演的另外一种风格，大家看的时候会心疼这个老头。”

近年来，吴孟达在影视作品中尝试的角色类型十分多样，演过皇上、医生、商人等不同角色，没有局限在喜剧的框框里。“观众能不能接受还不知道，但你会看到这个演员有付出，也有用心。也许这也是观众一直宠爱我的地方，他们也知道我已经尽了自己的能力了，没有偷懒。就像《流浪地球》这么辛苦我还要演，相信大家看到之后，就能够原谅了。”

想演一部自传《吴孟达》，自己当主角

演了这么多年戏，几乎都是演配角，吴孟达是娱乐圈公认的“黄金配角”，给无数明星充当绿叶。但吴孟达却毫不在乎，“有了配角的帮助，主角才会演得好。”并且，吴孟达从来不把自己当配角来演，每次都能把配角演得闪闪发亮。因为演的多数都是喜剧作品，吴孟达很少能获得奖项的认可，唯一一次是在1991年凭借《天若有情》获得第10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配角。当时剧本出来之后，杜琪峰找他，说喜欢哪个角色。吴孟达想演那个反派喇叭，他想演出这个角色可爱的一面，但杜琪峰说，太保角色除了你，其他人演不了。最后，吴孟达接了太保这个角色，存在私心因素，因为太保戏比较多，天天跟着刘德华。片尾，唯唯诺诺受尽别人欺负的太保，用刀杀死了仇家，替大哥报了仇，那一刻，他成为自己心目中的主角。

吴孟达说，他的人生就是一出悲喜剧。图/IC PHOTO

当了这么多年配角，吴孟达也想当一次主角。他特别想演一部自传式的《吴孟达》，自己当自己的主角，拍一些自己的困扰，“对白没有以前讲得那么灵活，记性也没那么好，也许大家会有这个老头子不行了的感觉。”吴孟达设想这部戏应该是一出悲喜剧，这个人物有可爱的一面，也有悲哀的一面，以前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演员，他年轻的时候大部分人都有看过他的戏，没想到他老了，变成这样了。

这个题材在吴孟达脑海里酝酿很久了，“我一直在想用什么角度去拍，可以从身边一些人的角度来看，唤起所有观众对吴孟达之前到现在的一个感觉，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。”在这部吴孟达的自传中，也会出现之前与他合作过的一些演员，“跟我合作过的田鸡（田启文）、黄一飞、肥仔聪（林子聪），甚至周星驰、刘德华等，未必能找到他们来帮忙，尽量吧。有些回忆跟谁拍戏，可能我已经痴呆了，有些事已经忘了，比如说刘德华、张学友站在我面前，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。我反而觉得这可能是对我最大的挑战吧。”